避之不及

欧阳司谏就是想叫罗月止来,今日怕也是也找不到人。

罗月止此时并不在京中,而是在南薰门外接人。

前段时间,老家蔡州的亲戚来了信,罗月止的三舅与三舅娘,即将上京来探望考得功名的幼子李人俞。

多年来,李硕敏帮助罗家良多。

李春秋年轻时执意要嫁罗家的穷书生,全家人都觉得她自甘堕落,甚至威胁道,倘若她执迷不悟,出嫁时便断绝关系,绝不会给她出一分钱嫁妆。闹得最僵持的时候,这位三哥是家里唯一支持她的人。

李春秋长子夭折,生下二郎罗月止之后,李硕敏更是连连接济,生怕这小外甥再出什么差池……

种种恩德不胜枚举。

如今听说他要来,罗家一家人整整齐齐出城去接,连罗斯年都从书院告了假,陪同在父母兄长身边。

一行人之中,最提不起劲的反倒是李人俞。

他一日等不到授官,便焦躁盛于一日。

姑母李春秋每隔三五日去探望他,他都不甚开怀,今日见了父母也没显得太高兴,反倒有些坐立难安。

罗月止与这小表弟相处时日不多,但知晓他最爱面子,不敢直接询问,便寻到机会偷偷问他的小厮白桂:“你家郎君见了爹妈,怎么反倒不高兴?”

白桂回答:“怕是和家里那桩娃娃亲有关。”

李人俞身上有个娃娃亲,匹配的是蔡州当地一家大地主的女儿。

可李人俞却不愿成亲,在家读书时便推脱了几次,说先立业再成家,等考上功名再说。

如今考上功名,又道授官后再说。

可迟迟等不来授官,主君夫人等得着急,这才追到了汴京来。

罗月止问:“本地的娃娃亲,按理说该是青梅竹马,怎么如此瞧不上?”

白桂:“不是瞧不上、也不能说瞧上了……”

白桂皱着眉头,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:“郎君应是从没想过这些事的。他是有大志向的人,从前一心想着读书,如今一心想着做官,除此之外,什么姻缘、什么婚事,都是顾不得的。”

罗月止抿抿嘴:“郎君迟几年成婚没事,就怕耽误人家姑娘前程。怪不得舅舅舅娘着急。”

白桂点点头,又偷偷拢拢袖子,半个手都缩进去。

罗月止余光瞧见了他皮肤的青紫,像是什么钝器砸出来的瘀青。

他咦了一声,小声问:“你手背怎么了。”

白桂神色有些慌张,躲了视线,直把手往身后躲,说“没事”。

罗月止有些纳闷,刚想再问一句,便听到屋里李人俞发怒了,竟当着两家长辈的面高声喊:“不先立业,如何成家!”

话音未落,李人俞便从屋里冲了出来,脸色冷得很。

他抬眼看见白桂同罗月止躲在屋外头说小话,似乎是余怒未消,竟然劈头盖脸骂了白桂两句,说他懒惰偷闲,素不同主子一条心。大抵就是这样的话,或许措辞要更严厉一些。

白桂被骂得愣住了,但并不反驳,低头不做声,跟在他身后离开了。

罗月止微微皱起眉头。

他见过李人俞登榜之后喜极而泣,见过他等不来授官萎靡不振,却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火。

堂屋里的三舅气得手抖,连声骂了好几句逆子。

罗邦贤其实是个不善言辞的人,见了李春秋娘家人尤为紧张,便更不会说话,呆呆在旁边陪坐着,看自家妻子安慰哥嫂。

场面一度有些凝滞。

三舅娘瞅见门口的罗月止,叫他进屋里来。

罗月止听话进了屋,同长辈们寒暄,绝口不提方才发生的不愉快。

三舅娘似乎看他很是顺眼,夸了他好些话,等夸够了,方才开口说了实话:“舅娘知道你本事大,还由国子监钦定得了官身……人俞是你弟弟,你看看……有没有法子给他也找个官来当?”

罗月止答:“三舅娘,表弟如今是有官身的,登上皇榜之后便授了登仕郎,吃着朝廷俸禄呢。”

三舅娘道:“有个虚职,却不管事,哪儿算个官呢?”

罗月止苦笑:“三舅娘明察,我这书库官不也是个虚职么,没有实权,哪儿能帮到忙?”

三舅娘表情不太好看。三舅舅拉了妻子一把,叫她别为难孩子。

罗月止怕他们觉得自己推脱,继续解释:“舅舅舅娘有所不知,我之前做了一段时间的官,方知如今官场最忌讳商人掺和。若我如今上下打点,给自家人求谋差遣,就算真找了个位置进去,表弟今后的官声难免要被我拖累,反倒叫青云路不好走。”

李春秋抿抿嘴,叫了他一声“阿止”。

罗月止是险些在衙门里被人脱了一层皮的,又曾被台谏骂得狗血淋头,如今字字句句都是为了李人俞着想,可忠言逆耳,惹了三舅娘不快,颇为有苦说不出。

罗月止闭了嘴,只能哄着两家长辈,说他尽量去想办法,三舅娘这才面色缓和起来。

罗月止其实很不想拿这些家长里短去与赵宗楠分说。

但长辈多年恩情如海,与自己的脸面相比,孰轻孰重,他还是能掂量出来的。

延国公没什么不好的反应,好像反倒挺乐意听他说这些。

赵宗楠之前曾关注过李人俞一段时间,大抵是罗月止离京南下,将《开封日报》审核权交到李人俞手中的那段时候。

他对罗月止这小表弟印象平平。

“如今在朝为官,只有两条路可选,一为才,二为忍。”

后半句话赵宗楠没说完。

同如今官场上欧阳永叔、苏梓美、蔡君谟那些才子相比,李人俞才气不足,忍更不足。

罗月止抿抿嘴,放低了声音:“不求做到欧阳司谏那种地步,倘若给他机会历练历练,兴许便能锤炼得成熟一些。”

赵宗楠靠他近些,去观察他表情:“怎么不看我?”

罗月止眼神又挪开了。

赵宗楠笑了一声,轻轻捏着他下巴,要他把脸转过来对着自己:“委屈什么?你难得拜托我一件事,我高兴还来不及。”

“然而此时并非入官场的好时机,不如再耐心等段时间。”

罗月止问:“怎么讲?”

赵宗楠:“若我猜得不错,过段时日,朝堂会有大变动。”

罗月止问为什么。

赵宗楠笑起来:“你不看我,我便不想说了。”

罗月止无语,抬眼看他。

赵宗楠笑答:“同月止你一样,梦里梦来的。”

罗月止:……

罗月止:烦死。

罗月止知道赵宗楠素来不乐意自己掺和官场事。

他亦有自知之明,不该自己知道的事情便不多问。

但他不问,却不代表麻烦找不上他。

早前说道,西北战事平定,范仲淹、韩琦等一干新党君子回朝。

但除了他们之外,其实应诏回京的还有一个人,名叫夏竦,字子乔。他如今年近六十,多年来历任地方,颇有才干,也获得了很多地方百姓的称赞,之前在西北时,乃是韩范二人的顶头上司,文采斐然,为官数十载,资历十分厚重。

吕相公如今退居二线,要举荐接任者,便上书皇帝,推荐由夏竦来做枢密使,统领一国军事。

按他的资历,按理说是够格升任相公的。

但此人私德上毛病颇多,官声差得很。

就比如之前他在西北巡边之时,就曾在营帐里养了好几位侍婢,日日宴饮狎戏,好不放浪,麾下官兵见此皆有怨言,甚至险些闹出了军变,整个西北军都不大待见他。

这事情闹大了,官家方把他从西北调离。

按理说如今文人最要脸面,是宁可死也不愿背负恶名的。

唯独这位“夏相公”脸皮挺厚,左拥右抱的,被台谏两院追着骂了好些年,愣是死撑着不改,风花雪月照旧,硬是割舍不下这十丈软红。

前年更热闹,夏家的发妻同外宅里养的美妾妖姬争风吃醋,竟活活将这位夏大官人的脸皮都挠花了。

这样的人,这样不自重的性情,如何能够入主枢密院?

台谏官员不论派系,统统炸了锅,齐齐上书反对他归京。

欧阳永叔更是毫无顾忌地开喷,说他“挟诈任数、奸邪倾险、怀诈不忠”,用词要多难听有多难听。

欧阳司谏不仅骂他,还对皇帝大肆数落起吕相公的不是。

他是这么认为的:之前吕相公在任中书的时候,同夏子乔关系也不好,不愿与之分权,早就想办法将他排挤出京。如今吕夷简自己眼看着就要致仕了,便把这祸害推荐出来,想给自己留个心胸宽广、不计前嫌的名声。

却不管这人选到底合不合适,够不够格,会不会将两府闹得乌烟瘴气。

他这次举荐,只考虑自己身后名,实则是假公济私,半点没考虑国朝社稷,忒不是东西!

夏竦绝对不能用!

御史台官员纷纷跟帖,暗地里颇为高兴这个月的月课有着落了!

如今的官家并非气势强硬的君主,心思软和,有时候拿这些谏官没办法,几日之间被子淹没,不知所措。

朝中反对之声太过鼎沸,官家没有办法,只得让步,封枢密使的圣旨刚发下去没多久就撤了回来。

“夏相公”高兴了没几天便被贬黜出京,府上行李都没安顿完呢,就要重新打包起来。

他憋屈不已,却又无可奈何,只能含恨离京。

这可乐坏了新党人。

自从范公被吕相排挤出京,他们群龙无首,只能眼睁睁看着吕相把持朝政说一不二,若遇不平之事,写成子交上去,只要有碍吕相一派的利益,便十有八九被拦下,好些都送不到官家面前。

憋屈好些年,这还是头一回体会到如此畅快的胜利。

新党官员皆欣喜不已。

国子监中有一年轻直讲,名叫石介,字守道,仰慕范仲淹、韩琦、富弼、杜衍等人良久。他见此大胜,欣然不已,大笔一挥写出一篇波澜壮阔的文章,其名曰:

《庆历圣德颂》。

石守道曾领受判国子监事岑介的命令,帮助罗月止一起做过《壬午进士学报》,与这罗小员外乃是老熟人。

他高高兴兴将这文章送到罗氏书坊,想在《杂文时报》上刊登。

罗月止同他关系不错,按理说这个忙是要帮的,但读完文章,罗小员外冷汗都下来了。

什么“昆虫躅,妖怪藏灭”,这都算是隐晦的句子了。

写到后头便是讲话挑明了说:众贤之进,如茅斯拨。大奸之去,如距斯脱……

谁是大奸,谁又是妖怪啊。

罗月止恨不得把“不涉政治”四个字刻在脑门子上了,石守道这篇文章简直是想要他的命。

罗月止不好直接拒绝,只同他说:石直讲这篇文章波澜壮阔,气势恢宏,实在是篇百年难得的好文章。但《杂文时报》既有“杂文”之名,自创刊之时便只纳散篇,从来不纳韵文的,规矩在此,实在为难。

石守道文人心性,天真烂漫,听他夸了很多好话,并没有苛责于他的拒绝,亦未曾记恨,依旧引他为知己,之后还约他喝了次酒。

罗月止拒绝帮他传播,但这篇奇文实在是太锐利、太澎湃、太切合时事了,很快便在京中流传开来,新党人读之皆称快。

这篇文章中涉及党政的内容不算多,更多的内容乃是称颂官家圣德,赞扬如今朝中诸位能臣的励精图治,故而官家看到了,亦没说什么不好。

只有范希文本人锁住了眉头,觉得并不妥当。

而听说石守道曾经找罗小员外推广文章,却他被婉拒,范公手中的笔顿了顿。

“此乃聪慧之人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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