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死如灯灭。
有的人会进入轮回,有的人却会魂飞魄散。
而那人。
是后者。
凛寒陡峭的风中,祁慕白立于风雪之外,红衣铺漫在雪地上。这抹红,像是天地苍茫之间仅剩的一瞬,鲜明如流火。
明明踩尸骨,踏尸山,他走了不知多少年岁。可此时,他慢慢的转过身来,一双眼腈盯着那扇紧闭着的门,看着那从门缝之中溢出的血,这红却是第一次刺痛了他的双眼。
阳光从头顶云层之中透了下来,光明来临之时,一切污浊深埋在了地底。可那人落在耳边的低语却像是一根针,深深的刺入到了心里。
祁慕白摸紧了垂落在身侧的手指,冷着一张脸转身离开。
他一路向北。
跨雪山,徒步百里。
在又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,他踏上了无妄山的山门。
山门之后,千阶石台,尸体横陈。他握着手中的剑立于风中,赤/裸的脚踩在台阶上,一身红衣血染。
“何人擅闯我无妄山?”
祁慕白冲着面前一脸警惕的山门弟子伸出了手,“把玄天镜给吾。”
玄天镜,是无妄山上的仙门至宝。百年前自他离开之后,神域就彻底关闭,而玄天镜就是再次打开神域的钥匙。
那人为他而死,于神域之中魂散。
这世间若想再找到对方的踪迹,恐怕也只有神域了。
天道在上,困局在身。
此时,他却偏要逆天而行。
这一次,他要找到他,再不让人离开了。
可天不随人愿……
凡尘一世,三十年光景,祁慕白虽有记忆但肉/体尚未修成仙胎,一番恶战,已是强弩之末。无妄山上的弟子不敢再拦,等到他撑着一身伤痛走进山门的时候,却是被当时执掌山门的徽玉仙尊拦了下来。
徽玉仙尊一身白衣华服,手握拂尘,骑鹿而来,“今日紫霞流散,原是贵客而至。”
祁慕白化了眼前袭来的灵力,剑尖杵地,捂着胸口吐了一口血出来。低咳的声音回荡在略显空旷的广场上,他咽下了口中的血沫,伸出手指将唇边的血擦去,“老头,又是你。”
半晌,祁慕白双手握着长剑,撑着手臂从地上站起身,“要么把东西给吾,要么吾自己取。”
徽玉仙尊笑而未语。
祁慕白看了一眼眼前的牛鼻子老道,冷着一张脸迈步上前。冷月之下,祁慕白的脸色苍白无色,他从对方身边错身而过之时,仙鹿因他身上的涌动而出的煞气,一脸警惕的向后退了少许。
徽玉仙尊伸手安抚了片刻,笑着出声道:“神域可开,可依照您现如今的身体,神域开启之时,便是您魂散之时,这就是您想看到的结果吗?”
祁慕白顿住了脚步,垂落在身侧染血的冰凉手指被什么东西舔了舔。
他微微垂眸,便看见那只仙鹿竟是大着胆子的凑上前来舔着他的手指,那皲裂的伤口在对方的舔/舐之下渐渐的愈合,那股子痛到麻木的感觉也逐渐的消散。
祁慕白看了一眼自己完好无损的手,将长剑抵在了鹿的脖子上,“吾身上的灵力是不够,但若是赔上你的这条鹿再赔上整个无妄山,开启一个神域倒是绰绰有余。”
徽玉仙尊:“杀念太重。”徽玉仙尊将手轻轻的放在了祁慕白的手背上拍了拍,叹了一口气,“万物因果相续,长此以往,终会遭到反噬。”
祁慕白:“吾又有何惧?”
祁慕白嗤笑了一声,“毁了大不了再重建一个就是。”
祁慕白的声音落,一幅画面突然出现在了眼前,画面当中是离境国祚三百年沉疴。
徽玉仙尊:“离境暴/政沉疴已久,百姓苦不堪言。”徽玉仙尊看着面前一身戾气的人,再次出声,“在您眼中,这些可能都不值得一提,可若您真的屠了这些无辜的生灵,您又与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呢?”
祁慕白闭上了双眼。
徽玉仙尊看着身前一身红衣之人再次出声,“现在若是有一个机会,能让您达成所愿,您可愿意为此,摒弃尘缘,造福这三千世?”
祁慕白猛地睁开了双眼。
若当真可以达成所愿。
他愿意冲破黑暗,走到彼岸。
祁慕白留了下来。从那天起,世间少了一位携灾厄降生的杀神,却是多了一位白衣仗剑,清冷矜贵的仙尊。祁慕白入无妄山的第一个十年。
徽玉仙尊因当年道破天机一事,驾鹤西去。
在仙逝之前,他将祁慕白叫到了床边。
对于修士而言十年一瞬。
对于眼前的人的来说,却是脱胎换骨。
徽玉仙尊至今仍能记得,那日雪夜,面前人一身红衣血染,桀骜不驯的模样。而今坐在床边一身白衣之人,却像是一块经过岁月沉淀下来的璞玉,整个人变得清冷沉稳。
徽玉将人看了半晌,出声道:“等我走之后,这无妄山就交给你了。”
祁慕白沉声道:“论能力,师兄比我更强,论资历,师兄也在我之上,您此番的决定欠妥。”
祁慕白:“您现在改决定还来得及。”
徽玉笑了一声,“你这个气死人不偿命的性子,到是半点没变。”祁慕白拧紧了眉头没有说话。
徽玉:“此番并非是拍脑子的决定。”
徽玉:“等时机到了你自会明白。”
祁慕白沉思了片刻,“无妄山我会先交由师兄代为执掌……”
徽玉恨铁不成钢的出声,“你这个心啊,像是个石头做的太硬。”
祁慕白站起身,雪色的衣袍自榻上拂落,垂落若霜雪。半晌,他微微垂眸,缓缓出声,“您知道的,我无心管理。”
徽玉叹了一口气,“罢了,你想怎么就怎么吧。”
徽玉看着那立于床前的背影,神色微动,“行走在这世间一个人太过孤独。”徽玉:“若有一日你觉得苦了,便收个徒弟吧。”
对于祁慕白而言,多一个人,便是多了一个累赘,也多了一个负担。祁慕白将目光抽回,拒绝出声,“不需要。”
徽玉:“你会需要的。”
祁慕白顿住脚步。
冥冥之中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回过头,等到他再朝着床榻上看去的时候,那本是躺在床上的人化成了点点的星光散落在了整个屋子里。
一声悲鸣自一侧响起。祁慕白顺着视线看了过去,就看见屋内的阳光正好,那只一直跟在老头身边的鹿,趴在床边,一同死去。
祁慕白微微抬起手指。
屋内的散落而下的金光从指尖一点点的溜走,像是手中抓起的一把沙子,再遍寻不到。
从此这世间,那个一直跟他拌嘴的老头,再不复存在了。
生命的脆弱。
直到这时,祁慕白才真正的感受到。
祁慕白将无妄山交给了他的那位师兄,而他则是去了四处游历。未出百年,整个修真界都知道无妄山之上出了一个奇才,花了不到百年的时间,成为了整个修真界唯——位半步渡劫的仙尊。
仅差一步。
便登临为神。
一百二十年,大寒。祁慕白游历而归,于漫天大雪的深山之中,捡到了一个浑身冻僵的孩子。
脆弱的生命。
仿佛一碰就碎。
鬼使神差的,祁慕白将手递到了对方的面前。
“你愿意跟我走吗?”
雪落无声。
而这一声轻语,却掷地有声的砸落在心湖。当那只沁着冷意的手挤进了他的掌心。当那人依偎在怀里。
祁慕白觉得他的心就此宁静下来。他像是一只一直漂浮在海上的船,终是找到了停靠的彼岸。
他将人留在了无妄山之上。
从那日起,祁慕白再也没离开过无妄山。
日出之时,旭日东升。
是新生。
一百三十年,兽界将人掳走。
那是祁慕白这么多年第一次动怒,他提剑杀去了兽界,一剑轰了兽界的半边天。
当他将人救出,看着怀中那个揪着他的袖子,有些害怕的趴在他怀中的孩子的时候,祁慕白脑海之中想到的就是百年前牛鼻子老道仙逝时说的话。
直到这时,祁慕白突然觉得自己的确该收个徒弟。
他会教导他,会成为他全部的依靠。
那人十八岁那年,祁慕白在无妄山为人准备了拜师礼。
那天,无妄山之上艳阳高照,是个大好的天。
少年跪在他的面前,姿态虔诚而又笃定。
众目睽睽之下,祁慕白一身白衣,折花而赐,“吾尊号韶华,今日收你为徒,愿你……不忘初心,出人头地。”
少年:“师尊。”
一声轻唤,似是跨越了山海。那人面带笑意向他走来时的模样,似是镌刻在记忆深处。
祁慕白垂眸望着眼前少年,总觉得他似是遗忘了什么东西,所以………
心空掉了一半。
其后…
祁慕白教了人百年,带着人下山游历百年。
两百年光景,情不知所起。
三百年,除夕,万家灯火。祁慕白拢了一身雪色的狐裘坐在京都最繁华的醉春楼里,观着一侧绚烂的烟火冲天而上。
也是那一天。
在人潮涌动的长街上,借着酒醉,祁慕白吻了人。
混乱的一夜,等到他酒醉醒来,看见的便是厮混在一处的两个人。帐幔浮动,两个人衣衫散乱,差点铸成大错。
那晚。
祁慕白逃了。
无名山上百年,祁慕白除了偶尔因为教导,会给对方传上一些消息之外,两人再无交集。等到再见之时,便是那日飞升失败,祁慕白魂散之时。
无妄山明明距离那座荒山有万里之遥。
那人却还是来了。
此后,聚魂一百年。等到祁慕白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,便是眼前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。
五百年。
跨越了他的两世和对方的三世时光。
而今。
天将明。